天雷停下的时候,芥舟又重新落回到了地面上。老态龙钟,盘膝而坐,眉目垂敛,看不出还有没有意识。
洛寒枝两步走到他面前,但又猛地刹住了脚,双膝一软,跪在了师父面前。
“师父……”他叫了一声,芥舟依然垂着头,没有回应。洛寒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,想碰一下师父。
小岚在不远处哽咽了一声:“别……”
洛寒枝的手立刻停在了半空。一缕风吹动了芥舟的须发,他看见师父的银须飘起来,然后是衣衫,最后是整个人……就这样随着风在他面前化成了一缕烟。
洛寒枝的指尖空空落落地停在原地,无形的小银鱼游动了一下,没入了他灵脉之中。
一片山花突然从烧得焦黑的土地上盛开。最开始只是芥舟脚下一小块地方,不比芥舟给洛寒枝圈的那块地方大多少。然后飞快地蔓延开来,都是指甲盖大小的的、红白相间的小花蕾,仿佛地下布满了种子,它们顶开碎石,掀开地衣,热热烈烈地伸展开叶片,绽开了花瓣——然后在开到最极致的时候,突然覆上了一层薄霜。
海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息了下来。巨大的冰盖以香茅岛为中心蔓延开去,将一大片群岛连成了陆地。
“我要是你,”松元突然对舒云道,“就会趁现在能走的时候赶紧走。”
难掩的羞耻从脖子爬到了舒云的脸上,一路红到了耳朵尖。舒云猛地一昂首,冷笑道:“我怕他不成!”
洛寒枝迟缓地回过头。一开始他以为他们是在说自己,随后才发现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仲筤身上。仲筤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跪在了地上,腰塌下去,头低垂着,一动不动。他原本以为是舒云终于得手了,但很快意识到了舒云的色厉内荏。
仲筤怎么了?他呆呆地想,麻木的神经来不及反应。舒云怕他吗?
松元道:“芥舟临终前功德圆满,这颗元丹已经无限接近上仙。等仲筤的身体与元丹彻底交融,你就不是他的对手了。”
“别人的元丹,他说用就用?”舒云不屑地“嗤”了一声,“若是此计可行,为什么不把元丹给自己的徒弟!”
松元居高临下地瞥着他,眼神像在看一个无比蠢笨之人。“因为他是妖魔之躯。”
洛寒枝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。是啊,仲筤能拿伯峳的妖骨炼成仙骨,得道飞升,自然也能用芥舟的元丹。妖魔道,原本就是走捷径的多。
舒云咬着牙不说话,下巴仍旧昂得高高的。
当初渡鹤在众仙会上也是一样,先“得道”,然后在得道的一瞬间猝然仙逝。但他没有想到的是,芥舟竟会抓准了这个微妙的瞬间,将那颗已经接近上仙的元丹毫无保留地剖了出来。
没有了元丹,就是用凡俗之躯去生生地承受天雷之痛。虽然已经知道他们都没有飞升的希望,但设身处地,舒云还是做不到把元丹给别人。
他突然感到一阵刻骨的恨,连芥舟的死都没有让他感到半分的快意,反而因为这恨再无去处而更加令他恼怒。芥舟到底有哪里了不起?他想方设法去有此山窥探的时候,芥舟却早在他几百年前就以卑贱的凡人之躯大摇大摆地进了幽篁里。嶷山立派三千年,传承数代而不衰,最后才传到他手上,他为此苦苦修炼,半点都不敢辜负天分,可芥舟做的,不过是找一艘船,飘到一个无人的荒岛上,竟也敢开坛讲道,自称什么“仙门师道”,甚至能与嶷山派齐名——这到底是凭什么!
明明他才是千年难遇的天脉,是名正言顺的、天下第一仙门的掌门!
松元冷淡道:“要找死也随你。不过是提醒你一句,仲筤以无情入道,向来不认‘慈悲’二字。”
舒云没好气地回道:“与你何干?你不是站在他那边么!”
“我不站在任何人那边。”松元的语气依旧平淡,“只是还不到时候。”
舒云皱起眉头:“什么不到时候?”
松元:“嶷山派还不到覆灭的时候。”
罡风暴烈地从舒云脚下炸开,摧枯拉朽,将已经冻成冰的花横扫殆尽,碾成了一片扬起来的齑粉。
“好大的口气!”舒云沉着声音,有意展示修为,连海上都隐隐传来冰裂的声音,“向凡人摇尾乞怜的叛道之人,也敢妄言嶷山的存亡!”
松元不以为忤:“天道有常,你我都是要死的,早晚是凡人的天下。”
舒云一怔,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。但只是一瞬间的怔愣,他眉目间便又拢上一层煞气。
“修行本就是逆天悖时。”他沉声道,“若生死都顺天应时,还修什么道!”
然后舒云话锋一转,看定了仲筤:“他死了,我们就不用死了!你若识相,就别拦我!”
他话音未落,突然双臂一展,堪堪平静下来的天空转瞬便积了一大团乌云。那乌云像一个漏斗,以仲筤为中心飞速打着旋,从天际流下来,云结成冰,又被打碎,凝成了无数利刃,寸寸寒芒都向着仲筤。
仲筤仍旧跪坐在原地,垂着头,仿佛对这一切一无所察。
洛寒枝顾不上琢磨舒云的意思,遽然出手,无数银丝在空中交错,绕着仲筤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,冰刃很快逼近,抵在了这张网上。但冰刃越往网上扎,银丝就收得越紧,把冰刃都绞成了碎渣。这一幕何其相似,当日梅川村外的山洞里,魅假扮仲筤,与洛寒枝第一次照面便是使了这一手。但舒云修为更盛当日之魅,冰刃源源不绝而来,要将仲筤八面洞穿。只是片刻之间,洛寒枝的网已经越来越支离破碎,眼看就要支持不住。
松元好像听了舒云的话,这一次没有出手,漠然地看着他们斗成了一团。
“自不量力!”舒云轻蔑地一笑,余光扫到小岚亦持剑而来,利落地一扬手,也不知道他留在小岚肩上的是什么,只听小岚一声痛呼,身上仿佛爆出了一蓬血花,溅得她自己半边脸都是刺目的红。
舒云毫无凝滞,立刻回转过脸来专心对付洛寒枝。冰刃已经将银网刺得只剩下几条可怜的银丝在强撑,最长的几根刺进仲筤的身体,血慢慢地浸透冰刃,似是渗了进去,仿佛在冰里开出了娇艳无比的花。
仲筤一点儿反应也没有,但平滑的眉间缓缓现出了一道金色的刻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