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坐。”托钵僧招呼他,但没说坐哪里。仲筤环视了一圈,没有发现太多能落脚的地方。最显眼的地方供着佛龛,佛龛前面有几个蒲团。
托钵僧已趺坐蒲团之上,抬眼看定了仍旧站着的仲筤。没有人说话。长着女人脸的鸟栖在一根横木上,嘴里发出婉转轻柔的鸟鸣。托钵僧的钵被他放在了手边,他见仲筤没动,便什么也没说,往钵里倒了一点清水,然后双手合十,拇指尖顶在眉心,朝着佛龛低低地诵了几声。
仲筤:“敢问……”
托钵僧回过头来看着他,仲筤与他对视半刻,话到嘴边又消失了。这僧人的面目唤起了他一些熟悉的感觉,但是又想不起来是谁。
仲筤曾见过几个僧人,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——远在心魔降世之前,还是在他仍在凡间的时候。他的父王曾经招待过两个远道而来的僧侣。他们给父王讲了佛陀证道与“因果业报”的话,不过那个时候仲筤还太小。到了他兄长伯峳即位的时候,僧侣就被杀得一干二净了。
就那么几个僧人,但仲筤回忆起来,一个都对不上号。
仲筤继续回想,其后乱世两百年,他偶尔也会看见僧人为枉死之人超度。那时他已经入道,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冤魂煞气如何被“净化”。但是松元告诉他,这些多是远渡而来传道的人,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,因为“他们在这里没有力量”。
那时他并不明白松元的意思,直到他飞升成仙,得窥天道。
僧人苦修,求的是轮回寂灭,往生极乐。而他的道却是漫漫长生,苦海无涯。
他们不修长生。就算有过前缘,千年之下,也早已化灰,不太可能是他的故人。
仲筤没有听懂房间里低低回响的佛号,他站在原地,看着托钵僧光溜溜的后脑勺,在心中暗自掂量着他的道行。
这些和尚到底是怎么修炼的,对仲筤来讲也是个谜。在他们修仙之人看来,和尚跟凡人是一样的——灵窍未开,无法引气入体,也就没有灵脉。也因为如此,仲筤很难推测他的深浅。方才托钵僧请他移步一叙的时候,洛寒枝坚决反对,一定要同行。仲筤不得不跟他保证,最多一炷□□夫,他就会回去。
仲筤正兀自忖度,托钵僧背对着他,突然开了口,倒把仲筤吓了一跳。
“你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现身。”
仲筤没说话,等着托钵僧继续往下。果然,僧人转过来,面对着他,眉头皱了起来:“此刻,鬼方城内应该已经知道你回来了。”
“谁?”他看着托钵僧,“那只狐狸?”
托钵僧叹了口气:“上次就是他把你卖给了魔君。”
仲筤适时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但还是没说话。他转过身,不让托钵僧看到自己的表情,低下头,假意在端详他桌上的茶杯,等着僧人自己告诉他更多的消息。
僧人也看着他,眼神突然有一些微妙的变化。仲筤感觉他似乎是认出了自己并不是魅,一时不敢轻举妄动。
半晌,托钵僧垂眸,若无其事似的,只道:“这饮马驿进来了,可不好出去。”
这么说他也是被困在这饮马驿里的。仲筤打量着他,道:“我还以为我们的道术对你没用。”
托钵僧:“不是道术。是‘契’。”
钥匙。仲筤立刻反应过来。契约一旦签订,天地为证,仙魔都要履约。从他接过那片钥匙的时候,他和狐狸脸之间的“契”就形成了。
很显然,这里的房费就是浊气,要么杀别人,要么把自己交出来给狐狸脸吞掉。但是托钵僧灵窍未开,清气浊气对他来说都是空的,狐狸脸不能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,他也出不去,只能换一种方式“付房钱”了。
仲筤仍旧审慎地打量着他,不能确定是敌是友。
“不知阁下唤我前来何事?”
托钵僧给他倒茶:“问问你有何打算。”
仲筤接过茶,未饮,任由茶杯在他指腹烫出暖意。听起来,此人是友非敌。
半晌,他把茶凑到唇边:“什么打算?”
托钵僧直言道:“对付魔君的打算。”
仲筤道:“我要去鬼方城。”
托钵僧摇摇头:“不可能。”
仲筤:“那只狐狸既然能跟城中联络,就一定能……”
“联络是自然。”托钵僧撇撇嘴,打断他,“但他也进不去——以前或许还可以,但现在已经没人能找到鬼方城在哪儿,也没人知道魔君手里还有多少人马。”
仲筤默然。托钵僧这个“现在”,似乎是相对而言。仲筤很快意识到相对的是什么时候,是魅带着人在瀚海试图推翻蒙诸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