奚连川愣在那里,怔怔地叫了一声:“师叔……”
洛寒枝没应。
瘦高的青衣人从稀薄的空气里突然显形,鸣蛇在他身后一声怒啸,蛇身冲天而起,如怒龙飞腾。下一刻,含箨剑凌冽的锋芒再次逼近,奚连川下意识退了一步,但一脚踩空。他以为他要落进水中,但水面一下子悬到他头顶,天地仿佛整个颠倒过来,一股大力将他黏在了云上。奚连川惶然转头,发现姬瀛和他的魔族大军全都浸在水中,他能看见,却好像隔在了另外的空间里,过不去了。
鸣蛇继续怒啸。姬瀛手下的魔族朝着小岚和托钵僧冲过来,但是一道水帘突然从白沙湖下面冲出来,把冲锋的队伍拦腰截断。小岚挥剑斩了一头,转身看去,只见水帘对面的魔物张开血盆大口,猛冲过水帘,然后霎时消失在了眼前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另一边则不知道从哪里闯来了一头怪物,浑身长满了暗褐色的瘤子,像一棵虬结的老树成了精。迦梨娑唳叫一声,猛扑下来,托钵僧极其快速地转了个身,手中佛印散出金光,一下子罩住那怪物,仍旧按着原路扔了回去。
小岚手中持剑,转了一圈。整个白沙湖都被分成了一块一块独立的空间,水与天不停地重叠,倒置,互相投映,再也分不清虚实。巨蛇的身影游龙一般在水与天之间游走,狂怒的啸叫始终不绝于耳。
含箨剑的锋芒又至,奚连川不敢还手,当即纵身一跃,从云端跳了过去。新的空间里只有水,困了一只雷泽兽,奚连川还没落下就看到了水中隐然的幽幽绿光,只怕一沾到这水,就会被雷电劈死。他不得不再半空中悬而又悬地拧了个腰,掌心同时释出两缕浊气,捆住了一头雷泽兽,千钧一发地拽过来,一脚踩进了水中。水中顿时响起一大片“刺啦刺啦”的声音,电光闪出火花。脚下的雷泽兽发出不满的吼叫,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焦糊的味道。
洛寒枝紧随其后,一步踏了进来。
奚连川下意识提醒他:“师叔小心!”
他来不及多想,飞身而起,脚下一踢,把雷泽兽送到洛寒枝脚下。洛寒枝看也未看,一剑递出,雷泽兽立刻葬身在含箨剑下。得亏剑身是寒玉所制,水中电光四射,也没有伤到洛寒枝。奚连川借了一把力,不敢停留,只能接着跑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落进一片白沙中。洛寒枝跟过来的时候,看见他在地上滚了一圈,脸颊上都沾了粗盐粒似的白沙,好不狼狈。
“师叔……”奚连川又叫了一声,近乎哀求。
洛寒枝不追了。他停下来,凝视着奚连川眉间那道血红的刻痕。那东西叫印轮,一向是修为的象征。修为越是精纯,印轮越是清晰。妖魔道和仙门中人都会有,当时魅眉心也有一个这样的。但是奚连川离了他身边才多久?仙门正道,绝没有这样一蹴而就的。
“不要叫我师叔。”洛寒枝似是寒心至极,冷冷道,“我如今可不配做你师叔了。”
洛寒枝说完,心头终究是不平,没忍住又问道:“为什么?”
奚连川一声苦笑,这叫他从哪里说起呢?初见小岚的时候,他尚有许多解释。但被小岚这样一通叱骂,如今到了洛寒枝面前,好像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。
奚连川沉默良久,突然道:“师叔,你知道甘籍也曾经是岛上的弟子吗?”
洛寒枝一怔,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。这事儿他是不会知道的,按照甘籍的年纪,他就算真的曾经拜入岛上仙门,也不知道是第几辈了,大概还要叫奚连川一声师祖。
他不答,等着奚连川继续说下去。
“当年甘籍的母亲病重。他擅自离岛归家,自此再也没有找到回无易岛的路,才不得不投入俗门,荒废余生。”奚连川道,“他说,他只是想再回无易岛看一眼。”
洛寒枝冷着脸:“甘籍和舒云勾结,利用保圣寺攻入无易岛,害了一岛同门的性命,你还敢……”
“我知道!”奚连川声音扬起来,眼睛都红了,“我知道他做了什么!他罪该万死!可是我跟他是一样的!”
洛寒枝沉默不语。
奚连川不管不顾地喊了下去:“如果我不这么做,我这辈子就只能做一个凡人!和甘籍一样的凡人!我只想再回去看一眼!”
洛寒枝:“是你亲口告诉我,你宁可做一辈子凡人也不会入妖魔道!”
“那时无易岛还在!”奚连川的声音颤抖着,眼泪迅速充盈,“可是现在岛沉了。”
他每说一个字,便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膨胀起来,撑着他的胸口,让他挺直了背,直视着洛寒枝。
“我没错。”奚连川坚定道,“等我血洗了嶷山,让无易岛重见天日的时候,你就会知道了!”
洛寒枝看了他一会儿,半晌,点了点头。
奚连川哀求道:“师叔,我只是引浊气修炼而已,我没有害过人的!”
“你没有害过人?”洛寒枝看着他,“魔君命你下恶诅,你就下。让你杀人,你就杀。你口口声声,血洗嶷山是为了给无易岛报仇,我且问你,血洗嶷山之后呢?他还要上有此山,上南禺山……你助纣为虐,等到群魔诛仙,天地浩劫,众生涂炭的时候,无易岛逃得过去么?到那个时候,你还要说,你没有害过人吗?”
奚连川慌乱而心虚地眨了眨眼睛,没答得上:“群魔……群魔诛仙……?”
洛寒枝自嘲地笑了一声。这就是他不惜放下满门宿仇追到瀚海相救的师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