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春分,禁宫碧瓦飞甍亭台楼阁都似蒙在一层薄薄雾中。
春分第二候,雪白梨花在这濛濛雨中开了满眼,白茫茫的。春风微冷,将稚陵的裙裾吹得摇曳翩飞,似梨花一般。她今日穿着素淡,谨记着要低调行事,倘使再遇上了皇后与太子殿下,得装傻充愣,离他们远些。
这花宴上云云美人之间,稚陵没有什么相熟的姑娘,倒见上一回那个在她身侧的姑娘认出她来,笑盈盈向她这里走过来,说:“裴小姐,你这身衣裳,真是衬今日的花景。”
稚陵尚未说话,便传来了唱驾声,众人纷纷行礼,低着头,只能看到鲜红的裙裾,皇后娘娘她今日的打扮仍旧珠光宝气,贵气逼人。
经过她时,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,心里只盼着皇后娘娘她早已忘记她这个人了,最好谁也不记得她这个人。
可是,那片鲜红艳丽的裙裾,依然顿了一顿。旋即她便听到皇后的声音徐徐含笑响起:“裴小姐。”
旁人纷纷都觉得稀奇,因这位裴小姐两次花宴上,都很得皇后娘娘的青眼,甚至单独与她说话,便有心思活络的,很快就想到,难道是太子殿下瞧中了这位裴小姐……?
他们想,以她的家世,原本若做太子侧妃,还差一点,可现在她的父兄都是击退赵国的新功臣,——自然是足够了。
众人暗自揣测着,独独稚陵坐在这间小亭里,如坐针毡,听到皇后含笑说:“本宫听说,裴小姐写字写得好,作画也作得好。本宫膝下,却没有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女儿,真是可惜。”她说得似真似假,眼底仿佛当真有几分惋惜。至于是演戏还是有那么三分真情流露,她不得而知。
尽管她面上从容地应着皇后闲叙,却不由得暗想如何脱身离开,沉思的时候,皇后似乎又提起她的爹爹和哥哥来,说什么她父兄都是从前埋没了的人才,东宫正有几处要紧的差缺,……
她心头一凛,皇后她难道还看中了她爹和她哥的本事么?她只好打马虎糊弄过去。眼角余光里,花树重重,旁人在繁花之间,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,这一回太子殿下没有出现,也没有出现的架势——她略微放心。
许是注意到稚陵并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,皇后眉头微皱,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,状若不经意同身侧侍女道:“今日,贵妃怎么没有来?”
掌事宫女低声回禀了一句什么,稚陵竖起耳朵想听,可没听清,只是也不好开口去问的,想来有什么缘故,所以未到?看来今日她八成也是瞧不见的了。
……若早知是这般,那时就应该推拒了皇后的邀约,不应进宫来。
此时此景,落在旁人眼中,却已然见怪不怪,有好事者便聚在了一起喁喁私语,说着皇后似乎很想要拉拢这裴将军家。
也便有人压低声音说:“还不是为了太子殿下。唉,可怜天下父母心。”
太子殿下不成器,大夏朝人人皆知。
可皇后娘娘只他一个爱子,自然要为他处处筹谋了,从太子殿下出生前一直筹谋到今日——无论他儿时开蒙的师傅们,还是他的婚事,他的下属……莫不由皇后娘娘一手操办。
但话又说回来,太子殿下有这样一位替他筹谋的娘亲,他散漫一些,那也很正常了。
“唔,还是得羡慕贵妃娘娘呢,六殿下在外十年,昔日如何,今日如何?今日,他已是人中龙凤,仪表堂堂,很有……”
尽管“储君之相”四个字没有出声,众人也可意会。
那些传言,虽未传到皇后的耳中,可是如今大夏谁人不知六殿下的今非昔比。这些日子,皇后娘娘约莫是如临大敌了,可劲儿地网罗各色人才。
稚陵稍微想了一想,也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了,对皇后娘娘这番示好有了底,只心想着她绝不会被迷惑了去。
“母后,——”适时,一道清亮女声含笑响起,那声音令人想起一树正开得暄妍的红杏花,“母后原来在这里。”
稚陵见到来人,那是个美貌女子,鸾袍金钗彩裙,容颜姣好明艳,她略微一想便记得了,太子妃季颖!
季颖笑着看她,“母后原来有客呢。”
稚陵连忙起身行礼,被她稍微一拦,季颖笑道:“母后的贵客,自也是本宫的贵客。”
稚陵却觉得她笑里藏刀似的,刮得骨头莫名生寒,一时愈发绷紧了背脊,微微一笑,思量着说:“太子妃大约与娘娘有话要说,那臣女便先告退了。宫中繁花盛开,听闻梨花名品,臣女也正想去见识见识……”
说着,正要逃之夭夭,那位衣冠雍容华丽的太子妃却再次伸手一拦,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瞧她。
话是对着皇后说的,落落大方无可挑剔:“母后,日近清明,莲花观说要九百九十九卷手抄的经文,好替大夏朝捐躯的将士们祈福。孩儿来这儿,正是问母后此事的,……不想看到了裴姑娘,一下子就觉得,裴姑娘实在合适不过了。”
抄、抄经?
稚陵霎时警惕起来,这莲花观约莫设在宫中,至于抄经,是确有其事还是什么缘故?可她们借了阵亡捐躯的将士们的名义,却教她一时没法儿推辞。
她预感不好。
这花宴匆匆结束,山珍海味索然无味,没有见到萧贵妃,也没有见到即墨浔,甚至没有仔细赏赏花,光被她们三言两语绵里藏针地带到了这莲花观里。
她不知宫里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皇家道观。她此前,只听即墨浔提过什么微夜山,法相寺云云。
莲花观殿宇华丽,金碧辉煌,与稚陵一路所见的宫殿楼阁一样美轮美奂。听闻,是多年前,陛下专为皇后娘娘她大兴土木,筑造宫室而得。
她暗自计较着,得寻个什么理由正大光明地脱身呢?寻常理由,只怕是不行的;装病?——她正想到这里,莲花观里的道士出来迎接,身边季颖说道:“裴姑娘,这位是莲花观里的罗道长。”
那年轻道士披着一身漆黑宽大的缎面道袍,同她笑了一笑,眼里渗出精明圆滑的光,稚陵只觉这里人的笑,同皇后娘娘、太子妃还有太子……都一样叫人毛骨悚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