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从保圣寺出来,行在月色下。
梁冲一直鼓着脸,不肯说话。他在生李掌柜的气,但时间过得越长,嘴肿得越高,反倒让人看不出他那表情是生气。李掌柜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,没在意到梁冲的情绪。
奚连川也在马车上,轻声道:“梁公子,我该告辞了。”
梁冲闻声挑开帘子看了外面一眼。台郡以繁华著称,这个时候的主街仍旧热闹,酒肆赌坊都还开张。要去甘籍府上,便是从这里往东,和梁府不是一个方向。
梁冲道:“我送你过去……”
奚连川摇摇头,婉拒了他:“不劳烦梁公子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李掌柜轻咳了一声,探出头去,命车夫停了下来。奚连川朝梁冲微笑了一下,起身撩开帘子下车了。
梁冲追出去,从背后叫住他:“奚连川!等等!”
奚连川回过头来,压低了声音问:“你可还有合适的去处?”
他们比谁都清楚,梁府已经不存在了。梁冲目光一黯,回头看了看李掌柜。他正站在马车边上,等着他们话别。
梁冲回答他:“去我二叔那里吧。如今主事的多半是我二叔……”他指了指李掌柜,想必那便是梁家二爷的人。梁冲的目光有些尴尬,似乎想以此来解释李掌柜先前的吝啬。配上肿起来的半边脸,显得很滑稽,一点儿不像个大少爷,反而像个街头玩泥巴摔了一跤的倒霉孩子。
“你呢?”梁冲问他,“你不去找小岚姑娘吗?”
奚连川:“我不知道如何联络她。还是先去找甘掌门,他在台郡经营这么多年,也许有法子能把师叔他们先救出来。届时师叔和仙尊肯定能有法子联络到小岚姑娘。”
梁冲讷讷应声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奚连川看出他有些不舍,自己心里也有些难过。
“总算是把你平安送回来了。”他最后朝梁冲拱手,“奚连川幸不辱命。”
梁冲突然道:“那……”然后又停下来,没说出口。
奚连川看着他,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他们就此别过,此后无论是仙岛还是魔界,都不是梁冲一个凡人可以踏足的地方。毕竟他太没用,太平凡,寿命也太短了。当初送他去梅川村,奚连川一天能在心里嫌弃他十几遍,但几番生死同往,临别关头,竟也生出许多不舍。他看着梁冲那狼狈的样子,想起这短短的时日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,也不知道他以后的路要如何走。
更不知道,等他再来台郡的时候,这个凡人还活不活着了。
梁冲抽了抽鼻子,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想哭,半晌,郑重道:“以后,若是有任何事用得到我,记得来台郡找我!”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掏,想找个什么信物留给奚连川,可惜多番磨难之后,少爷已经身无长物,掏了好一会儿,把手里一直攥着的那颗不知何时已脱落了下来的断牙交给了奚连川。
奚连川:“……”
梁冲道:“以后我有了儿子,孙子,都会跟他们说,只要是拿着这颗牙来的,都是梁家的朋友!”
奚连川低头看了看那颗牙,先是一怔,然后笑了出来。
“一定。”他应了一声,“你多保重。”
他再没说什么,转身顺着长街走了。
甘籍府上守门的弟子不认识奚连川,等他亮出了无易岛的牌子才放行。但甘籍并未出来相迎,一个弟子把奚连川引到了一处偏室,说掌门在宴请梁二爷,让他稍等片刻。
奚连川等了一会儿,一想到洛寒枝和仲筤还在牢里关着就坐不住,便趁着没人注意,偷偷地摸去了正厅。揣度着拦个送菜进去的下人代为通传,可等了半晌,这筵席竟没叫任何人伺候。奚连川只好自己倚到窗边,正听见甘籍道:“不管怎么说,他都是梁老爷唯一的儿子。”
奚连川心中一动,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倾,从窗缝往里面看。
甘籍他认得,另一个人想必就是梁二爷。奚连川没见过他,但他与梁老爷生前有七八分想似,看一眼也就认出来了。只见他愁容满面,脸已经喝得发红,手边歪了一个空酒坛,桌上的菜却没怎么动。
一片静默。甘籍适时地为他斟了杯酒。梁二爷把酒喝下去,重重叹了口气。
“保圣寺不会这么轻易算了的。”
“以陈郡官和二爷的交情,不至于吧……”甘籍道,“这不是答应把梁冲放出来了么?”
“就是陈郡官给我通的气。”梁二爷粗重地呼出一口气,“新来的这个寺丞不好对付,他把那些人皮都拿走了,不知道会不会查出什么来。”
甘籍道:“人又不是二爷弄死的,就算查出了什么,二爷有什么可慌的?”
“事涉巫蛊,全族问罪!”梁二爷压低了声音,“我逃得过去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