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凌开始融化,从梁下滴落,房间里渐渐氤氲出水汽。仲筤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了汗,青衫垫在他身下,被挤压出条条褶皱。他眨了眨眼,感到有水挂在他的睫毛上,坠得沉甸甸,却始终不落。
“人怎么不生羽毛。”九雒抖了抖,脖子里一圈白色的绒羽甩出一串露珠,半湿的绒羽随着他的动作消失,他重新化为一个完整的人,站在仲筤面前,“瞧瞧你。”他调笑道。
仲筤的长发垂下来,发间湿润。竹林间缭绕着乳白色的晨雾,他身下的大石生出了青苔。他在闭关,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少时日。九雒化出原形,小白雀儿飞进竹林里来找他,站在他肩头,像梳理羽毛那样,用自己的尖喙替他梳理打湿的发。仲筤闭着眼,很久都没有察觉到他来了。
九雒坐下来,换了人的手,轻轻揉进他的发间,往下梳。仲筤闭关太久,风把草木的种子带来,落在他的发间,开出米粒大小的柔嫩花瓣。
“好香。”九雒突然说。仲筤转过头,看见九雒捻碎花瓣,淡红的花汁染到了他的指尖。
洛寒枝重新把手插|进他的发间,仲筤被他托着坐起来,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。洛寒枝的手安抚他似的,顺着他的长发往下。仲筤仰起脖子,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。
“含……箨……”九雒的手指拂过剑铭,握着剑柄掂了掂,似是在试趁不趁手。
仲筤搭上他的手背,引着他持剑挽出一道剑花。含箨剑身感应到灵力,非常轻地震鸣一声,在空中划出凌冽的剑光。
“为何取这个名字?”九雒皱着眉头问他。
仲筤侧过脸来看他,仍没有放开他的手:“你不喜欢?”
九雒扬了一下眉毛,也不说喜不喜欢,只道:“看起来跟拂筠剑很像。”
拂筠是小岚的佩剑。
仲筤引着他的手,人贴到他身后,摆了一个剑诀,一边轻声道:“本就跟拂筠剑是同一块寒玉所铸。”
寒玉难得,是蓬涯仙山上那位仙尊所赠。灵气天成,比凡铁利,只是少了韧性。仲筤费了许多心思才铸成两柄仙器,九雒和小岚一人一把,他自问并没有偏心谁。
剑气“嗤”地一声,刺破竹林中的晨雾。九雒沉默不语,仲筤手扶到他腰间,示意他腾挪辗转。剑舞在空中带起竹叶漫天。
“你的佩剑呢?”九雒问他,“你的叫什么?”
仲筤没在意:“我的?”
九雒停下来,眼神发亮地看着他。
仲筤只道:“我没有佩剑。”
他并无师长为他费这份心。当年斩杀姬瀛的利刃缠满煞气,早被他丢弃在柢山脚下,同姬瀛一起被山河永镇。仲筤既已飞升,剑道大成,早就不再需要这些了。
他重新握住九雒的手,引着他练剑:“专心。”
洛寒枝的手沿着仲筤的指缝摸下去,五指交扣,反剪到他背后,沙哑着嗓子在他耳边道:“专心。”
仲筤的身体无力地歪斜下去,在起伏中艰难地挺直脊梁,又因为过分的顶撞而服软。下巴垫在洛寒枝的肩头,冰凌的水滴下来,落在他锁骨上,来不及坠下,又被洛寒枝舔去。
被丢在榻下的含箨剑发出极轻的剑鸣。
“你还觉得你没有偏心……”洛寒枝被仲筤逗笑,又长长地叹气,“原来当年你真的只当我是……”
仲筤堵住他的嘴,没有让他说完。
他曾经当他是什么呢?一手教出来的徒弟,养在身边的灵雀,甚至一度以为他会和小岚一样,唤自己父亲……仲筤一想到这个,就觉得无地自容。
洛寒枝回应着他的吻,托着他的腰把他推回到榻上,覆身而上。这么多年以来,他第一次知道了仲筤到底在想什么,从未有过的彻悟和几百年的回忆同时涌入他的脑海,逐渐模糊了虚实的界限。他开始看见仲筤的幻梦——不属于九雒的回忆,深藏在仲筤心里的,他自己的幻梦。小银鱼在他识海中掀起浪潮,风铃始终响在他们耳畔。他们一时头颈交缠,如同石上开出来的并蒂莲。一时又是九雒的背影从竹林中渐隐,仲筤急切地在身后追。仿佛被困在幽篁里的“地缚灵”,晨雾永远缭绕,他们却始终看不见彼此。
洛寒枝眼中盈满了泪,顺着脸颊淌下来,却无知无察。他的力道失去了控制,手在仲筤身上掐出一片青紫色。仲筤仰起脖子,无声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。元丹中散出来的灵力始终冲盈在仲筤的灵脉中,他逐渐丧失了一切抵抗的能力,甚至是意愿。他不断往下坠,在回忆和幻觉交织的迷雾里默然承受。又觉得被高高地抛起来,身体如同要勒断的弦,随时要触到那个顶端。无数画面在他面前闪过,越来越快,仲筤的手指突然攥紧身下的青衫,攥到骨节发白。洛寒枝握住他的手,仲筤难耐地挠过他的掌心。
“寒枝……”他唇边逸出一声叹息,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。回忆也好,幻觉也好,一切画面戛然而止。他睁开眼,空茫地看着房梁。原本挂满的冰凌已经彻底化干净。他们潮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,洛寒枝喘着气,在自己腹上抹了一把。
仲筤立刻避开视线,不肯看。洛寒枝低笑了一声,又把手伸过来,在仲筤身上抹开一片潮腻。
“你……”仲筤去拦他,但洛寒枝掌心探出一缕灵力,覆在他丹田处。他感觉不到那颗元丹了。
“这就……”洛寒枝眨眨眼,难以置信,“这就炼化了?”
仲筤没说话,他把人推开,坐起来披上青衫。
元丹真的感觉不到了。仲筤运了一遍气,丰沛的灵力在他灵脉中毫无凝滞地流走运转,那种勉为其难的异样感终于消失了。仲筤深吸了一口气,咬着牙在心里骂芥舟为老不尊。
洛寒枝还在一脸震惊:“原来真有双|修这回事?”
仲筤正要从榻上起来,也不知道是洛寒枝刚才弄得,还是这句话弄得,腿上竟然一软,不得不伸手在榻上撑了一把。洛寒枝赶紧伸手来扶他,仲筤没好气地甩了他一把,耳朵尖红得发烫,低声道:“胡说八道!”
洛寒枝自己运了一遍气。确实,他的修为毫无长进。
他腻上来,小声道:“这不公平!”
仲筤被他抱了个满怀,哭笑不得地推他,但是洛寒枝两条手臂紧紧环着他,下巴垫在他肩头,仲筤停了一会儿,也就不挣了,任他抱着,兀自陷入了沉思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