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瀚海来说,魔泉里的浊气其实捉襟见肘。
当日蒙诸向仲筤所求,仅是一点点恩赐,“使妖魔之类不至灭族”。仲筤给得也很小气。魔泉无根无源,泉下还有法印封镇,所以它不可能像有穷渊下那些天然的浊气一样,因为戾气和怨憎就自己快速增长。它只有那么多,再生得极慢,真的就是勉强够魔物们存活下去而已。尽管魔君封禁了鬼方城,将其占为己有,还是有限得紧。像奚连川这样的天脉,要是真的放开来供他修炼,魔泉几天之内就能让他抽干了。
不过奚连川并不知道这些。在蒙诸突然对他发难的第二天,厉娘便将他带去了破悺塔。奚连川不太确定那是个什么地方。虽然名字称为“塔”,但深埋地底。煞气之重,就连如今入妖魔道修炼的他都觉得无法承受。厉娘没有解释什么,奚连川以为这是对他冒犯魔君的惩罚,要求再见蒙诸一次,问一问他为何出尔反尔。厉娘没有理会这个要求。
他很快发现,厉娘带他来这里并不是惩罚,而是“进食”。
破悺塔是一座囚牢。里面的人是因为什么关进来的不得而知,但各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。奚连川看了一整夜,发现塔里面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互相吞噬。没有人看守。也许魔君正是在鼓励这种行为,使得整座塔像一个巨大的蛊鼎。一开始,大家都摸不清楚奚连川的来路,但都能嗅到他身上不一样的气味,所以没有人来招惹他。奚连川也不愿意主动去吞噬谁。但到了后半夜,总有妖魔鬼怪铤而走险。奚连川杀了一只山鬼,本能地凑到了嘴边。
那一瞬间,洛寒枝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了一下。奚连川有片刻的怔愣,好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在池县的时候,他死乞白赖想用自己的血“贿赂”洛寒枝,结果反倒让他教训了一通。其实也没过去多久,但此刻回想起来,竟然已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奚连川微怔。山鬼腥臭的味道从被拧断的脖子里散出来,他困惑地把山鬼的尸体放下,低头看了看沾血的手,好像有些意外这是自己的手。
其他魔物的鬼叫凄厉刺耳,见奚连川不吃了,便有一道黑影席卷而来。奚连川仍旧低着头发愣,地上的山鬼尸体一瞬间就被黑影吞没了。
下一刻,野兽般的惨烈嘶叫乍响在塔中。奚连川一只手紧紧捏住了那一道黑影,一只通身灰绿的怪物出现在他手心,一身皮疙疙瘩瘩,布满脓疮,像一只癞□□。奚连川嫌恶地看了一眼,掌心捏得更紧,好像从一个极其狭窄的管道里挤什么东西一样,一缕似有若无的黑气立刻从那只癞□□身上升了起来,奚连川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,那黑气立刻从他口鼻钻了进去。怪物的身体立刻化为一具干尸,眼球暴突着,被奚连川扔到了地上。
塔中鬼哭不绝。黑暗中,奚连川的眉心渐渐出现了一道血红的刻痕。
高大的身影站在塔顶的阴影中,漠然地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。他的眼睛是一种在黑暗中都十分醒目的红,竖瞳如蛇,盯着猎物一般,牢牢看着奚连川。
披着黑纱的女人悄然出现在他身后。
“挺聪明的。”姬瀛点评了一句,视线仍旧没有离开奚连川。
“魔君。”厉娘起了个头,但没往下说。姬瀛转头看了她一眼,“有话就说。”
厉娘略一犹豫,还是道:“我们真的能信他吗?”
姬瀛嗤笑了一声:“当然不能。他只是为了报仇而已。”
“那为何还……?”厉娘有些不甘地追问,语气急切,几乎在姬瀛面前失了分寸,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,又道,“还请魔君恕我驽钝。”
“你怕什么?”姬瀛问她,“怕他杀上嶷山,把仇报完就跟咱们翻脸?”
厉娘冷着脸道:“仙门这些人不可信!”
属于蒙诸的那张脸突然怪异地扭曲了一下,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,但那表情转瞬即逝,姬瀛的手不受控地颤了一下,他立刻伸出另外一只手,扣住了自己的手腕。
“这蠢货。”姬瀛不耐烦地低声咒骂了一句,“要不是他自残躯体……”
他脸上的肉又抽了一下,露出一个介乎痛苦和怪笑之间的表情。姬瀛的眼神更加恼怒,却有些无可奈何。
“若不是他自残躯体。”半晌,姬瀛深吸了一口气,似是又把自己身体里持续不断的那场叛乱镇压了下去,语调终于平静下来,“我们倒也不用这么麻烦。”
用个同脉役形咒就解决了。
只可惜他和蒙诸寄居在同一具身体里。确切地说,他是寄主,蒙诸才是宿主。宿主不惜自残,将身上灵脉毁尽,险些彻底丢了这副皮囊,为的就是要杀了他这个鸠占鹊巢的兄弟——要知道,这副皮囊没了,蒙诸的魂魄依然完整,还能再想办法。姬瀛可就彻底消失了。
眼下这副身体脆弱得不堪一击,实在不能铤而走险跟奚连川用同脉役形咒。
厉娘抬起头,突然热切道:“魔君,其实我……”
姬瀛知道她要说什么,不耐烦地“啧”一声,打断了她第无数次的请愿。
厉娘确实是心甘情愿献出她的身体给他用。理论上她也是血亲,不是不能用,但她不是魔君,到底是不如蒙诸的身份来得方便。
厉娘知道他的理由,不由神色一黯,也不说了。
“三天以后,接他出塔。”姬瀛僵硬地转了个身,“给他打一副假灵脉,楔进他灵窍里去。”
厉娘:“魔君是说,偷天脉?”
这法子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,只是耗时太久。假灵脉要在奚连川身上长上至少十年才能抽出来为自己所用——十年,以奚连川现在的进益,到时候他们还是他的对手吗?
厉娘劝道:“魔君,恐怕夜长梦多。”
姬瀛牵动嘴角,冷笑了一声:“所以更要他加紧修炼呐……”
“可是……”厉娘还想再说什么,但那血红的竖瞳一扫过来,她立刻垂首,未敢再言。